在天堂的你好不好

 

在天堂的你好不好

 

其實，我早該寫這篇文章紀念你，應該早在去年十月的時候，我就該寫這篇文章了，可是我沒有。我沒有寫下任何關於你的一個字，因為我寫不出來，我寫不下去。在天堂的你，此刻好嗎？

 

你猜我是怎樣知道你的死訊的？這世界如此之小，是平常跟我不太來往的鄰居太太跟我提起的，她問我是否認識你。怎麼可能不認識你呢？德國很大，中國人很多，但台灣人可就少了，尤其是住在我這個小城鎮的，過去十多年，我只遇過兩個來自台灣的陌生人，其中一個就是你。

 

初次遇見你的時候，是在學校。之前義大利文課的老師有跟我提過你，可我當時並未見過你。那次在學校樓梯間遇到你，有過簡短的交談，那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。幾個月過去，你跟我因緣際會在同一間教室再度碰面，從那之後，短短幾個月裡，我們的互動多了，我常接到你的電話，你是那種一聊就能聊上幾個小時的人。（跟我相反，我是不太愛講電話的。）

 

於是對你的了解開始多了些，也深了些。然而因為了解深了，憂慮也開始多了。萍水相逢，其實簡單，可以是君子之交淡如水，似有似無，不深刻但瀟灑。而與你的相逢卻不是平淡寡味的君子之交，是多些熱度也多了些關心的友情，我是這樣界定的。君子之交的情誼我太多了，多到自己都無感，於是你當時的出現是極度對比的，不可能讓我忽視那樣的存在。

 

我們之間有好多的相似處，或該說相同的際遇。這樣的巧合更讓我對你的處境感同身受。因為新冠疫情的大流行，在機場工作的你跟著失業了，這對你來說無疑不是一個嚴重的打擊，因為你是那個需要賺錢養家的人。在我的感覺裡，似乎就是從你失業之後，你的人生開始以拋物線的方式快速下墜，那是種感覺攔都攔不住的無奈。

 

你的健康問題開始出現，以我的認知，那是你的身體以非常強烈的方式在警告你。我勸過你，不要小看這些問題。壓力是最可怕的健康殺手，你以為你可以面對這些壓力，但其實你沒辦法。你不知道的是，你太好強，太好強其實最危險。可我的勸告你聽不進去，我能理解你的聽不進去，可我不能理解是你對你自身所處的險境視而不見。

 

該說什麼呢？你是那種個性愛恨分明，亦火亦冰的人。熱的時候可以把人熱到無處逃，冷的時候可以讓人寒到骨子裡，你的個性太極端了。在我非常擔心你的時候，你是那種不接電話也不回簡訊的人。我可以撥你的電話撥到死，你不接電話，就是不接電話。

 

我不是那種多有情有義多肝膽相照的熱情人，我不是，比起你，我大概是冷淡的人吧。可是在你不接電話之後，我卻會害怕，因為不知怎的，總有個想像畫面在我腦海裡盤旋不去，那種家中有死人的詭異畫面，像是你病重的另一半突然死了，你把自己關在家裡的畫面，如電影鏡頭停格在我眼前。就是這樣的擔憂讓我開車跑去你家找你。

 

你打開門，神情黯淡的你應該還有點感動，跟我說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你，因為擔心而跑去找你。那一次你沒事，你另一半也沒事，你只是不想跟人講話，不想接電話。（沒人死在家裡，純粹是我的想像力太豐富，這兩句是那個當下我跟自己說的，你並不知道。）

 

以為事情總會有轉機，不都說生命自己會找到出口？可是放在你身上彷彿就不是這樣的一回事。日復一日，我感覺到，你的壓力與憤怒也不斷的持續累積，你不說，可你身體會說，而且是以很強烈的方式在警告你。小我兩歲的你，先是動了裝心臟調節器的手術，接著又得住院治療久治不癒的皮膚斑疹潰爛。這些事情都不容易，你都是自己面對，更別說你家中還有個癌症病人，你的另一半。我勸過你，可能這又讓你更生氣，氣我不了解你或是覺得我跟其他人都一樣。不是這樣的，如果我都看得出來你快承受不住這些生活的重擔，為什麼不尋求或嘗試別的方法與支援呢？當時我跟你說過，你還年輕啊，人生還要繼續的，可你回答我說你不想繼續了。在這之後，你又開始不接我的電話也不回我的簡訊了。

 

最後一次看到你，你全身黑，我說你怎穿這樣？不知怎的，你那一身黑套裝就是讓我覺得很不祥，我不是那種疑神疑鬼或是神經兮兮的人，可當時我就是又感覺到死亡的氛圍，雖說你其實也只是穿一般上班OL會穿的服裝。也許是你的神情吧？我問起你的另一半，你神情嚴厲地說不要問，通通不要問。你拒我於千里之外的防禦態度，讓我也不想再問，我亦跟你說我不會再問你。

 

此生最不喜歡做的事就是勉強別人，當然更不想勉強你。你的態度如此，我又何必再添柴升火似的多事呢？畢竟你我並沒有多悠長的交情，我不認為自己能有那樣的份量去勉強你接受我對你的關心。然後我也淡了，想說你想說話時自然會來找我吧？就是順其自然了，如果你真的這樣希望。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你，距離你死亡的三個月前。

 

那三個月裡，我偶爾會想到你。你臉書牆上的照片都帶笑的，看來過得也還好。原來我是庸人自擾的無聊，那就這樣吧，你好就好，我是這樣想的。但你真的好嗎？我沒多想，也沒那麼強烈的念頭驅使我再打個電話給你，因為我以為你不會接電話。

 

三個月後，就是我鄰居跟我提到你，我拼湊出你過去三個月的狀態，你的狀態根本不好。最後一次跟你的互動就是因為你病重的另一半，那時他不知怎的有點神智不清，癌末又吃了高劑量的止痛藥，高速公路南北向都分不清，後來出了車禍被送進醫院，也在醫院的你擅自辦理出院。我怎知道的？因為那個星期天我本來要去醫院看你。但我可能預感些什麼，打了醫院電話，醫院說你已自行出院。

 

大約九月中旬，你的另一半住進了安寧病房，我的鄰居是天主教徒，應該是她有參與一些臨終關懷團體之類的活動，在那遇到你和你的另一半。鄰居跟我說，當時你天天都會帶些自己煮的吃食或蛋糕去醫院看你的先生，每一天都來，從沒有間斷過。臨終關懷團體問你的另一半是否有什麼心願？他說想再去一趟北海，於是你們甚至也去了北海，這是你們倆最後一次的出遊。

 

但是在十月裡的第三個禮拜，連著好幾天醫院的人都沒看到你，人們覺得不對勁，終於有人去你家探看，才發現你已經躺在家中，死亡有幾天了。法醫驗屍後認為沒有解剖的必要，基本上推定是你是因為心臟問題引起猝死，可能跟你才剛裝沒多久的心律調整器有關，你本該要回門診追蹤，可是看起來你並沒有回診，憾事於是發生。

 

冥冥中恐怕都已經注定了吧？就連我居然都是從平日不太來往的鄰居嘴裡聽到你過世的消息。如果不是我的鄰居告訴我，我這輩子恐怕也不會知道你死亡的消息，因為你在德國也不太跟人來往，沒有什麼親友。死亡並不可怕，可是你的死亡讓我除了感到震驚，還有就是憤怒，我很氣你，氣你的固執或是太好強，但我更氣我自己，為什麼沒有再一次開車去探看你的狀況？或是再多打一次電話？會不會如果我多開車跑一趟或打了電話，事情也許不需要這樣發展？你也許還活著？不必這樣孤獨死？不會在那麼淒風苦雨的秋夜裡，獨自死在家裡？這樣的思索很折磨我，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，我是真的很捨不得你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人世，太不值得了，真的很不值得，讓我替你覺得無比遺憾，難道你自己也不覺得遺憾嗎？

 

我想，你我的相識也許是一種必然，但我們的友情或許是誤會一場，我們沒那樣的緣分彼此相持，而只能匆匆擦肩而過，生死不再相見，這樣的際遇讓我心痛。在你之後，我明白自己多麼缺乏經營友誼的能力。是不是我們都是獨行俠，注定獨自來去人世一遭，而你只不過是先預演你的部分給我看罷了。

 

但我仍想問，在天堂的你，或是該說在另一個世界的你，此刻好不好？我相信是好的，因為你自由了，如飛在空中的鳥，無憂無慮，自由飛翔，再無壓力煩惱與數不盡的牽絆。Annie，我用這篇文字紀念你，你塵世間走一遭，匆匆太匆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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